如沐烈焰如浴寒冰第一章
这个夜里,月亮溢着柔和的光,几枚星辰零散地悬挂于其周围。
晚风扬起了些尘土,落到青石小道上。在这青石小道的尽头,是寂静的学生宿舍区,但是此刻,36号楼有着与往常迥异的喧嚣。
晚间九点十分。
36号楼为法学院宿舍,分为男生A区,女生B区。学校为提高法学专业的司法考试通过率,特在一层建立司考共享自习室。楼管大爷通透人情,尽管男女学生之间经常互相探访,但只要没有发生跨越法制底线的强迫事件,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层,路灯透过窗子倾洒入室内,空气中夹杂几抹微风,茉莉色瓷砖尽头,,许多学生围聚于双人宿舍1032门外,或目瞪口呆,或交头接耳,或冷冷直视。
邢霓冰,便在其中。
她是法学院大一新生,本来打算和舍友谭清芬出门买夜宵,走到一楼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强迫晚自习夜,九点半前,宿舍大门统一紧锁。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两人发现1032室门口围满了人,谭清芬心生好奇,便拉着邢霓冰上前凑热闹。
这“热闹”的中心是1032室内的画面:法学院大三学姐严如梦卧躺于血迹斑驳的床面上,毫无生机。尸体的表情僵硬、上身规整、下身裸露。
南厦大学位于郊区,除非有警察恰巧在附近,否则到达此处最快也需要30分钟,但20分钟以后,门禁便会解开,以供结束晚自习的学生选择去向,此后场面便无法控制。
室内场景让谭清芬大惊失色,她尖叫了声,扭过头,掩面颤抖道:“霓冰,我们回去吧……好可怕。”
邢霓冰的父亲是法医,此时的画面比她从前见过的,已显得健康营养,因此,她看上去十分冷静。可她的手臂被紧张的谭清芬狠狠抓着,只好选择顺从她的脚步离开此处。
这时,宿舍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邢霓冰与谭清芬不由自主地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外望去。一位男子怒不可遏地站在传达室边上。楼管大爷犹豫要不要开门放他进来之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他是严如梦的男朋友卓不凡。”
楼管大爷叹了口气,弯着腰走到门边,抽出钥匙,打开大门。
那人越走越近。卓不凡的皮肤黝黑,有着一双浓眉大眼,宽鼻下,一张小嘴微微张着,此时眉头紧蹙,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太精神,但他身着的,是当季杂志价格最贵款的POLO,蓝色泛白牛仔裤下,一双黑白相间的跑鞋亦是时下热款,再加上手腕上的名牌手表,这一切令他的身价不凡显而易见。
人潮自动为他让出一道,将邢霓冰与谭清芬的去路暂时阻挡,不一会儿,卓不凡走到人群前端,似有人在他耳边讲述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当即怒吼:“不行!绝对不能开门,除非九点半之前找出凶手。”
楼管大爷低头坐在木质椅上,佯装没听着。
卓不凡望了案发室内一眼,绝望别过头,满身愤怒与不甘涌上心之隅,紧紧握住的拳头跃跃欲试,他抬起手锤到墙面上,走廊内,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咆哮道,“是谁!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在人群中看着我,看着她,你以为你可以逃脱?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你逃过制裁。你一定会为你做过的事付出全部的代价!”
邢霓冰本以为这个男人已经被愤怒包裹了理智,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也通过现场状况与尸体状况判断出:命案发生不过一小时,也就是意味着犯罪嫌疑人还在这栋楼内。由于心虚,凶手很有可能就在人群中观察着事件进展。
可仅仅是此刻包围着现场的学生便有三十余人,还要考虑凶手不在现场的可能,要寻找真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卓不凡突然冷冷地说道:“谁要能找出凶手,我出十万。”
人群中传来感叹声。十万,这是一笔对于学生而言的大数目,若能拿下这一笔钱,足以支撑一段时间的奢侈生活。可他们与这笔钱之间的距离,并不只是允诺一句如此之近。没有人应卓不凡的话。
卓不凡按着手上的表,不痛不痒地继续加码道:“二十万!”
人群中的感叹声愈加强烈了。二十万,已有人陷入挥霍这笔钱的幻想,但现实中,依旧没人站出来接受挑战。
谭清芬打了个冷战,一阵冷风拂过她的洁白臂膀,她勾了勾倾耳注目的邢霓冰:“霓冰,走啦。”
邢霓冰正要陪同她离开,与其同时,人群中遽然传出声音:“100万。”
两人的目光,伴随众人落定在发声的男子身上。
他的双眉如剑,眸子里似乎存有孤冷的呼吸,高挺的鼻梁下,紧抿的嘴唇恍若毫无温度。
谭清芬也为男子俊俏的面容停止了脚步,愣着站在原地,满心恐惧暂时抛到脑后。
学生们撺哄鸟乱,低声议论着:
“这不是犯罪心理系的学长晏一恒吗?”
“他不是今年大四吗?我好像听说他刚成立了工作室,好像没做本专业工作啊……”
“他成绩是不错,但理论学得好不意味着实践能力强。这次可是命案,他不过是个书呆子,肯定糗大了。”
卓不凡睥睨了他一眼,竟从容道:“好。”
晏一恒走出人群,修长笔直的身材,映衬着他的孤履危行。凑热闹的学生们跟在他的后方,再度查看案发现场。
室内左右各放置单人床、书桌、衣橱,简约素雅,推开大门直对着的,是一张贴在乳白墙壁上的落地穿衣镜,这是女生宿舍惯有的配备,只是此刻,这面镜子已破碎不堪,以至牵连左边,严如梦的衣橱与书桌边沿,满地碎片,而死者的血液,也仅淌在左边的单人床上。
卓不凡双手插入口袋,靠在门边,微微垂眸,望着地面,不忍再看室内一眼。
现场已扫描完毕,晏一恒缓缓回过头,他的面上毫无表情,眼眸却深邃得像是写满了语言。
邢霓冰的目光紧紧锁在晏一恒身上,带着好奇、叹息,甚至有些入迷。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她心里毫无由来地笃定,那不是困倦,而是他正在思索整理线索。
晏一恒缓缓地转过身时,深邃的眼眸里好像已经写上了谜底。
他开口分析道:“犯罪嫌疑人选择在夜晚行动,说明夜晚对他有特殊的掩盖意义,他知道自己在女生区从头走到尾不会被注意;他不善于与人接触,且害怕被注视,害怕承担被注视的后果,因此他恐惧与人起冲突,自我保护能力弱。他的身材应该偏于瘦弱,甚至虚弱。”
晏一恒侧过身,再度望向案发现场:“室内物品除了镜子和砸镜子的工具之外,摆放整齐,被害人没有在混乱中挣扎的痕迹,说明犯罪嫌疑人能够轻而易举控制被害人,他是个男性;能够在学生云集的宿舍中自由走动,他二十岁左右;镜子的中心损坏点在这里,按这个高度判断,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受害人的脖颈与心脏位置都被划上规整的三条痕迹,这人有过分追求协调美观的强迫症,极有可能为艺术生。”
现场一片岑寂。
“犯罪工具……”他望向地面,长腿一弯,蹲了下来,从满地碎裂的镜片中捡起一枚,再瞥了眼受害人的伤痕,继续分析道,“嫌疑人没有预谋与计划,为无组织、临时起意犯罪。这里能够作为犯罪工具的物品不少,但他偏偏选择需要利用其它物品进行毁坏才能剥落的镜子,说明这面镜子对他有特殊的仇敌含义,他憎恨的不是这面镜子,而是镜子里的自己……”
邢霓冰站在队伍之中,谭清芬站在她的身边,一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襟,眼里埋着激动与震惊。
晏一恒徐徐抬起头,望向人潮:“他,其貌不扬……”
人群中,有三人微微一动,对于“貌”字,表现得敏感。
晏一恒盯准三人,眼里闪过一缕曙光。
他站起身,语气依旧从容自若:“外貌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标准是不同的,所以我指的是犯罪嫌疑人对自身评价极低,自卑心极强,所以对一切评价外貌的词句都会显得十分敏感。”他指向人群中,刚才有所反应的三人,卓不凡已抬起头,顺着他的选项望去。
“这三个人,手上有刮痕的,就是凶手。”
而这三人中,恰好有一位符合他所说的条件。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警笛鸣响。
人群中,旋即有人发问道:“这人是不是艺术系的?”
众人将目光集中于那位阴郁的男子脸上。
邢霓冰发现那个人,竟是刚才站在自己前面的同学。刚才,谭清芬觉得视线角度不佳,所以走到了邢霓冰的前面,此时站在那个男子的身边。
那个男子抬起头,一身的心虚与怔忪灌上脑。从小,他便是被忽视的人,外貌丑陋、家世平平,对严如梦的爱,趋于变态。他知道,他比不及卓不凡,但他不能亲眼看着爱人投入别人的怀抱,此夜的他,已经绝望,已经崩溃,已经疯狂,他趁乱上门找她,再一次表白,她竟指着镜子,要他看清楚事实,倍感侮辱的他,打碎了镜子要了她的命。
此刻,真相昭然,他已没有退路,混淆的脑中想着的,只有一种方式得以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抬起眸,瞥向一旁瘦弱女子。
谭清芬原先拉着邢霓冰的手,在见到这个疯狂男人朝她们疾步跨来之时,一念之间,出于自保,立即松开,匆匆朝后退了几步,邢霓冰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似有黑影扑来……
就在那惊险几秒之间,一双有力的手将邢霓冰重重揽出,一个踉跄,她栽入某个温实的怀抱中,当她睁开双眼时,那个本打算将她作为人质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几位身强体壮的学生按压住了。
当墙上的时钟显示九点三十分时,宿舍大门被打开。
那怀抱温暖得似乎要将她融化,邢霓冰止不住加速的心跳,抬起头望向晏一恒模样俊冷的脸庞,她觉得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忽然开了口:“你不怕?”
是,对于一个女生而言,她的反应过于沉着冷静:一不闭眼;二不尖叫;三不冒冷汗,惊险过后,竟只是脸颊有些泛红。
灯光缭绕在他深邃的眸子上,同样映入她眼底。
邢霓冰定了定神:“你刚刚不是说,他的身材应该偏于瘦弱,甚至虚弱吗?”
她不知那是否为自己的错觉,竟看见晏一恒的唇角微微一勾。
那一幕转瞬即逝,他旋即松开手,转过身,绕过满面悲恸与愠怒的卓不凡,径直朝室外走去。
卓不凡望向他的背影时,语气已弱了几分,“真的要一百万?能不能打个折?”
他虽听见了,却头也不回,显然无心留恋这赏金。
邢霓冰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身上。
“霓冰,你没事吧?”确认危险已经消除后,谭清芬赶忙上前关切道。
她兀自站在原地,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入夜色之中,他就要离开,也许他们再不会见。
他走上青石小道,两面澄澈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肩膀。在即将拐弯并消失在她视线中之前,他像察觉到那目光似的,忽然转过头来望向她。仅那一秒对视,邢霓冰竟觉得心中有一团火焰猝然滋长,可随即,又被渐行渐远的距离滋生的寒冰所占据。
有时不过一眼,世界便从此交错,余生如沐烈焰,如浴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