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恰逢雨连天

时间:2021-04-01 14:35:3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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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精彩试读

恰逢雨连天小说精彩片段: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得到侯府,府外武卫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先候着。春雨初歇,他老远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恰逢雨连天》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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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精选:

得到侯府,府外武卫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先候着。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长平侯过世后,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他老远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入得厅堂,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在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

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压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晏少詹事上头就是东宫,等闲得罪不起,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

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的性子,我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什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什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

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

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

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什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道:“安然小哥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

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什么去了。”

目录下一章

看了恰逢雨连天试读章节,你有什么想法,欢迎告诉石竹阅读哟。

《恰逢雨连天》是沉筱之已完结的一本古代官场宫斗小说,小说是权谋向,全书讲述官场权斗和夺嫡线偏多,男女主的感情戏偏少,此书没有番外,在小说的最后苏晋没有和柳朝明在一起,而是在驿站等到了朱南羡,之后两人隐姓埋名,隐居在苏晋的老家,过着平凡的日子,柳朝明依旧在朝中当官。

恰逢雨连天结局阅读

秦淮的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永济十三年刚入春, 悬在南京城上的云团子就没散过。若是早些年,人们逢了这样的天气, 定要说一句春雨扰人, 但这几年日子渐好,看着连天接地的烟雨, 反倒要感叹“春雨贵如油,下得久才好哩”, 境由心生可见一斑。

日子的确是大好了。

晋安三年,湖广的堤坝重筑后, 扬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没犯过,永济九年入夏,户部尚书沈奚与工部*亲临武昌府,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 修缮后的堤坝,可保日后数十年无汛。

永济六年, 震惊天下的屯田大案结审后,左都御史苏晋联合兵部下达咨文, 令地方*将士积极自查,隔一年,各地军屯民屯所收的粮食几乎增了一倍,边疆军饷供给富足, 多余的充入国库, 国库盈足。

至永济七年, 内阁首辅柳朝明领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给人足”,令左都御史苏晋肃清吏治,清查官场风气;令户部尚书沈奚开放国库,安抚游民流民;令刑部尚书钱月牵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礼部尚书舒闻岚增办学府,广开教化。五年下来,官清民德,赋入盈羡,苏州府,杭州府一带甚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永济十年,戚无咎在东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御船登岸,追到东瀛土地,东瀛王吓破了胆,方入秋,便遣使节至大随,向随帝纳贡称臣。这一消息自东海传出,在整个海域都炸了开了锅,此后一年,东瀛,高丽,琉球,乃至云贵外的老挝等国,都纷纷遣使向大随纳贡称臣。

那已是永济十一年的盛况了。

但盛况还不只于此,永济十二年的第一场春雨后,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终于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长四十余丈,宽十丈余,吃水深超过两丈,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帆,帆一张,便如古书上的鲲,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犹如洪荒古兽入水,发出震天的鸣啸,要远渡重洋,向极西的地方带去大随之威。

听说有自东瀛高丽来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见此巨船入水的圣景,无不跪下朝拜。

这个矗立于东方的古老国邦,历经前朝战乱,天下割据,新朝建立,皇权动荡后,终于在百年后重新崛起,迎来了天下承平,万国来朝的盛世,连路旁的小儿的歌谣里都会唱一句“贞观再治”。

然而,想要“贞观再治”,其过程必也是困难重重的。

永济五年,赤力与北凉合盟,整合大军一百二十万来犯。翌年,朱昱深亲征北疆,与大将军左谦一起分自凉州卫与邛州卫御敌。战事艰辛,互有胜负,不料永济八年,无垠谷一战后,西北军与北伐军汇合的过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凉趁机猛攻,随军大败,死伤近二十万,大将军左谦更是身负重伤。所幸此后随军并不气馁,在一位领兵极为出色的南姓总旗带领下迅速反扑,一举夺回丢失的卫所,并往北追去,占领北凉三个城池,并入大随疆土。

北凉与赤力因此元气大伤,此后陆续又战两年,终于不支,于永济十年递来降书,向大随称臣。

北凉与赤力都是游牧一族,其中饱含游牧部落,王朝称臣,部落未必称臣,但朱昱深却不在乎这个,鸣金收兵后,命善战的木彦三卫驻守塔格草原,然后昭告天下——永济十三年开春,迁都。

天下大定,永济十二年最后一夜的年关宴上,众臣齐聚,在这个即将成为天子旧都的随宫里庆贺新春,可就在这个时候,朱昱深随意一句:“苏时雨,你可想到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将满朝文武震得鸦雀无声。

这个闻名天下的能臣,内阁次辅、左都御史大人,竟在永济十三年开春前夕致仕了。

苏时雨***伊始虽不顺,但景元二十三年后,她自从入了都察院,可谓一路平步青云,在这一辈的重臣中,除了柳昀与沈青樾,头一位排的上号的便是苏大人。

苏晋致仕的消息一传出,朝中大员无不感叹,这些年朝局辛苦动荡,她一步一步熬过来,如今赶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却不做官了。

众臣原本以为永济陛下惜才,一定会将苏晋留在朝堂,谁知朱昱深没留不说,数日与苏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没一个出言挽留的。

苏大人何以致仕,遂成为一个饶富意趣的谜。

伴着永济十三年绵延不断的春雨,随宫里已停了朝,第一批迁去北京的大臣已将行装整理妥当。

临行当日的清早,沈奚与苏晋从一家酒馆里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还道你我忙于政务,疲于奔命,临到头了,连一场酒都吃不了,没想到南京城里还有开得这么早的酒馆。”

苏晋也笑道:“我听说这些酒馆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赶着今年迁都,全天下都在别离,酒馆客栈便挂着灯笼,通宵达旦迎客了。”

二人说着,走下桥头,翟迪与苏宛已在桥下等着了,翟迪迎上来道:“沈大人,众*已在正阳门外等着了,下官方才点过,都到齐了,您过去就起行罢。”

从南京迁去北京的*分三批走,头一批由沈奚领行,带各衙门要员,先一步至北京将朝中事物安顿下来;第二批是帝王御辇,皇室宗亲,六部五寺随行;朱昱深走后,柳朝明会多留一月,将南京留都的各要务善后处置了,再带着最后一批*离开。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离开,便已是春暮了。

桥下垂柳,春风轻拂,苏晋顿住脚步,对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罢,省得到了正阳门,见到一群大员,又要多出许多别礼。”

言罢,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递给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翟迪一看这柳枝,目色黯淡下来,苏宛更是哽咽出声:“三哥,您真的不随我们一起去北京么?阿宛舍不得您。”

“不了。”苏晋笑。

半生为志,谋得天下安定,对得起自己,对不起他。

余生,她只为了一个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别离都是给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见,鸿雁书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见。”沈奚将柳枝在指间翻折一番,朝苏晋一笑,然后一扬手,将伤别离的柳枝往河水中抛去,满是不在乎道:“走了,过几年见。”

车马辚辚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带着第一批迁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个留都似乎寂寥了几分,生出些许苍旧之意了。

雨仍未停,从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驾也该起行了。

这一日,十王朱弈珩与宫中的两位皇子伴着朱昱深从承天门步行而出,路过护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两旁有亲军开道,内侍们躬着身,为这一行天潢贵胄举着伞。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内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湿了,接过伞,说了句:“你退下吧。”然后对朱昱深道:“儿臣从前听母后说,舅父这一生慕逍遥,从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题字,都写一句‘满天星斗人睡也’。苏大人来跟父皇致仕,儿臣还以为舅父要与他一起远离庙堂,没想到舅父连致仕两个字都没提,头一个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儿臣也觉得困惑,这几年受教于舅父,直觉他不喜这朝堂拘束,惯爱自在,可临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么。”

“谁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与沈青樾共事了这么多年,深知一点——沈青樾这个人,永远不能小瞧了他。”

当初他目下无尘,朱沢微将他贬去太仆寺养马,原以为他会不堪受辱,没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来,暗中转马帮朱南羡夺取帝位。后来晋安帝驾崩,沈苏一党溃败四散,原以为他会与苏时雨一样伤心欲绝,一心求死,没想到他回宫后,只一夜时间便强忍下悲愤,嬉皮笑脸地留了下来。以为他这辈子慕逍遥,喜自在,去年冬,苏晋来与朱昱深致仕后,朱昱深对沈奚道:“朕不强留你,你也可以走。”谁知到末了,沈奚却摇头:“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里不是一样?懒得动了,这辈子留在朝堂罢。”

朱瑄与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说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这个人,朕原以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对他而言,逍遥二字,也有不同解罢。”

一解身逍遥,二解心逍遥。

柳昀与苏时雨有远志,有才干,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聪明里,一辈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为民生,为天下的抱负呢。

罢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众人行到朱雀街外,来到一方高五丈,宽两丈的石碑前顿住。

朱瑄叹道:“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苏大人参倒三叔朱稽佑,为天下仕子义士请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叹儿臣在南京住了数年,若非随父皇出征,便身居宫中,直至今日,还是第一回见。”

功德碑静立雨中,气势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极为机警,上前道:“禀陛下,臣听闻陛下要与十王爷,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过来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细丈量过了,将功德碑从地基里拔起,需耗费两日,陛下若欲将功德碑迁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开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将这么大一块石碑带去北京,一路耗费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个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义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点头,“众人都说,而今盛世承平,犹如‘贞观再治’,但这盛世,也离不开治世能臣。百姓说父皇类贞观大帝,何不如当年唐太宗在长安建凌烟阁,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过话头:“昔唐朝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上,一列赵国公长孙无忌,二列河间王李孝恭,三列莱国公杜如晦,四列郑国公魏征,五列梁国公房玄龄……而到了父皇这里的功臣录,则该是第一内阁首辅柳朝明,第二户部尚书沈奚,第三左都御史苏时雨了。”

“不对,皇兄偏心。”朱瑾道,“儿臣以为,论政绩,苏大人其实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叹,“可惜苏大人不愿做官了。”

朱瑄亦遗憾点头:“是,昨日我与瑾儿去府上拜别,听苏大人说,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数转交给了柳大人,明日便会离开南京城。”

苏晋致仕后,左都御史的职务又空了出来,众臣原以为朱昱深会自后辈御史中提拔,谁知朱昱深却道:“柳昀,你曾任御史逾十载,左都御史一职,朕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你便先担着罢。”

想来也是,这个职务太重要,满朝上下,除了柳朝明与苏晋,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问:“父皇,您会效唐时太重,建凌烟阁,筑功臣碑么?”

身后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离开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贞观起,迎来百年盛况,天下承平,万国来朝,以至于后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贞观。但玄武门血流成河,李世民杀李渊李元吉,诛杀李元吉五个儿子,也随着这个盛世被铭记在了青史与后人心中。

后世提起盛唐,说无可企及的繁华,无语伦比的尊荣,到末了,也会叹一句凋敝后的疮痍,皇权背后的肮脏,提起贞观帝唐太宗,说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却也要替他夺位弑兄的残忍,屠戮亲人满门的恶毒。

可青史之所以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效仿也罢,不效仿也罢,这个盛世,终究是自己的,是当下万民的。

而是非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雨势渐渐歇了,朱昱深看着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说吧。”

雨水当真已细了很多。

苏晋等在都察院中,看着自檐头滑下的雨,在心里辨着时辰。

守在一旁的御史为她换了第三回茶:“苏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赶回不来了。”

御驾迁都在即,前两日,太仆寺卿的整理行装,在后院里挖出一箱金子,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仆寺卿连夜潜逃,在白屏县的宅所被缉拿,太仆寺卿位居四品,兹事体大,柳朝明今日离京,正是为此案而去。

其实柳昀正式接替左都御史一职,应该是迁往北京后,如今还在南京,此事应该由苏晋料理。但苏晋明日就该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苏晋便走不了。

而苏晋到底是晋安旧党,与朱南羡纠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

苏晋看着窗外的雨,想了想道:“我再等等吧。”

想亲自与他道个别。

一时暮色四起,雨已止,天边霞光万丈,为天地万物都镶上一蓬暗金。

行囊已收拾好,曾经苏府的下人一半散了,一半随翟迪去了北京,苏晋只留了覃照林与覃氏在身边。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沥沥,交错着传来更鼓声。

苏晋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想想也是,从宫里去白屏县,少说也要三日往来,这才一日余,柳昀这样事事公务为先的性子,怎么可能半途折回。

她在都察院凑合歇了一夜,翌日晨,撑着伞往宫外走,行至承天门,意外听到一声马匹嘶鸣,苏晋抬目望去,竟是安然。

安然下了马,隔着雨朝苏晋一揖:“苏大人,柳大人去白屏县的路上,想到或来不及赶回为苏大人送行,特留书一封,让安然为苏大人送来。”

信纸洁白,上头只有短短四个字:见字如晤。

苏晋一看便笑了。

是了,见字如晤,何须别礼?

这些年她与他同在朝中,一心守志,日日见,时时见,争执过,合盟过,力排众议一起与满朝文武极力相争过,到了今日,这多出来的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诚如青樾所言,倘是有心人,天涯海角亦能共此时。

安然的目光落到苏晋的伞上,见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愣了愣道:“苏大人竟在用了。”

苏晋道:“是,前些年就开始用了。”

伞原本就是用来遮雨的,再珍贵的伞都该如此。

苏晋撑伞回到苏府,天已放晴了,覃照林与覃氏已等在马车上,他们此行是要往西北,途中要在俞州城外的驿站停留月余。

自去年开春,朱昱深昭告天下要迁都后,苏晋便不再与朱南羡去信了。帝王心深似海,饶是朱昱深曾有诺齐帛远在先,苏晋不敢轻信他一定会留朱南羡的性命。

她不愿朱南羡因她而暴露自己的行踪,她只愿他能平安。

在渝州城外的驿站等上月余,是左谦来信告诉她的,战事已平,西北第一批将士归乡,曾经效力于朱南羡麾下的,都会先去俞州复命。

俞州城外的驿站在广袤无人的荒野上显得孤零零的,唯有驿站旁的老树,在这个万物生发的暮春开了一树花。

老树盘曲纠结,花色却妍丽,苏晋每一日便在树下从日出等到日暮,看着那些与她一起望归的妇孺小儿一个一个等来自己的亲人,她也替他们开心。

苏晋其实并不心急,反正后半生除他以外已无牵挂,天远地远,她终归会与他一起。

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盛夏到了。

苏晋回到驿站,收拾好行囊,打算隔日起行,这里等不到朱南羡,那就越山跨水,去到极热极寒的西北,反正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打算去西北看看他曾经领兵的地方了。

窗外月色宜人,入夏时节,伴着一阵阵扰人的虫鸣。

苏晋看月看得出神,不经意间,竟听到一阵排翅之声,像是有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夜空。

下一刻,便有耳熟的叫声传来:“阿雨,阿雨——”

苏晋一听这声音便愣住了,她一下推开房门,循声追出驿站外。

旷野无垠,朦胧月下,一只身覆白羽的鸟在夜空盘旋。

苏晋看着它,唤道:“阿福——”然后伸出手臂。

阿福发出一声高亢的鸣音,收起翅膀,乖觉地歇在了她的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讨好一般学舌:“阿雨,阿雨——”

“它实在是没出息,跟了我这么多年,除了一句‘阿雨’,一句新词都没学会,可能连‘十三殿下’怎么念都快忘了。”

低沉的声音传来,苏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似踏着夜色步来,眉如剑,眸似星,饶是在夜里,一双眼也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

朱南羡来到苏晋身前:“我担心朱昱深设伏,离开西北后,绕道自青州走,等这一批归乡的将士归家了才来,让你等久了。”

苏晋摇头,轻声应:“无妨,你回来了就好。”

她的脸在月下清透生光,半生伶仃,岁月却待她慈悲,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眼梢一颤,便如蛱蝶振翅一般牵人心魄。

朱南羡看了眼仍歇在苏晋肩上,要拿小脑袋去蹭她的阿福,目色一沉:“阿福,让开。”

阿福不理,只顾着唤:“阿雨,阿雨——”

朱南羡的一手握在刀柄上,微微一拔,刀锋出鞘的铮鸣声惊得阿福振翅飞起,下一刻,朱南羡伸手往前一揽,便将苏晋拥入自己怀里。

被剥夺了歇脚处的鸟儿又要跟着朱南羡往屋子里飞,谁知还没飞***,眼前木门“吱嘎”一合,竟将它拦在了屋外。

阿福终于生气,歇在房檐,对着月色,用这些年边疆将士偷偷教它的新词儿骂:“臊得慌,臊得慌——”

方入夏的时节仍有些微寒凉,只是雨水一日少似一日,若一时雨落,便要伴着雷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尔后就是格外盛烈的阳光,照得万物蓬勃生发。

朱南羡与苏晋在驿站多留了一日,作别了这些年跟在苏晋身边的覃照林与覃氏,便要往南走。

车马辚辚,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左右不必赶时辰。

苏晋太乏,在马车内睡了一觉,才想起来自己连要去哪里都没个数,于是掀开车帘问:“我们是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还是有个去处。”

朱南羡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先去蜀中,我想去你祖父的墓前跟他求娶你,然后好好办一场成亲礼。”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沉默。

过了会儿,她道:“便不办成亲礼了行吗?”

她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且这么多年每回提‘成亲’,便要遭逢一场别离一次大难,可能我与这两个字犯冲吧。”

朱南羡一愣,片刻,大笑起来:“好,那便再不提这二字了,日后你我常伴到老,不在乎这些俗礼。”

他们驱着马车走在路上,也不知误入了江山哪座城,城中景竟与江南相似。

有流水似秦淮河,河上画舫,岸边垂杨,杨树下,有少年公子摆摊卖画。

苏晋看着那卖画公子,想起初到应天府那年,不慎撞翻了晁清的笔墨摊子,劳他一路追她追到了贡士所。

又过城中高门深宅,翘檐下悬着的铁马,有门庭荒径对巷而开,放眼一望,窄门高槛,一进一进深院重重。

暮雪寒天,随宫深深,她与沈奚就坐在这样宫槛上,沈公子往后一倒,枕雪而卧,举着折扇朝夜天一点,说要支个算命摊子,能断生死,可批祸福,挥洒之间,风流飒然得令人心惊。

城中还有一座桥,斑驳古旧,石栏槛上已长出层层青苔,想来这也是一个多雨的城。

苏晋看着这石桥,忽然怀念起秦淮的烟雨。

一句见字如晤,她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记得离开南京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永济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

她去大理寺结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桥边落轿。雨丝洋洋洒洒,他隔着雨看来,她亦隔着雨望去。

世间烟雨苍茫,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里,可传承古今,可烧遍这个江山锦绣,烧出一段盛世繁华。

只是,远离庙堂的苏时雨后来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终灭。

江山多少年,百岁繁锦亦如白驹过隙。

青史恍若长河,每个人的过往一生跌入其中,与这沧***溶在一起,便遍寻不着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么,便说说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还是烟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与北疆的仗还在打。

春深暮里,沈奚忙里偷闲,自树下挖出一坛杏花酿,坐在石桌前自斟一杯。

雨水纷扬,苏晋匆忙自院里收回午后晒着书册,回到屋中倒一盏清水。

柳朝明站在屋檐下撑伞,抬目望向这漫天雨丝,顺手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杯热茶。

朱南羡站在西北的风沙中,望着天野尽头,风起的故都,抬手举杯。

而诉不尽平生话,便饮在了这水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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