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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赋：精彩试读

他死于这个春天。二月的春天。大地从寒冰中刚刚苏醒，耕耘方始，山川萧索。

他从不曾想到，自己会在盛年仓促地死去，更不曾想到当他脱离病痛，陷入死亡的黑暗后，会这么迅速地恢复清醒。

死寂。

他发现，自己确实死了。但他又还活着。

大殿中的人们仍旧跪得密密麻麻，身着素白丧服，犹如一片白色的湖水。她率先站了起来，他的皇后，这张熟悉的面孔，在宦官郑众的引领下行至不远处的案后，取出自己的皇后玺印，印在了尚书拟好的诏书上。

宦官请走了诏书，高声念：诏──太尉邓彪、司徒袁安、司空任隗典丧事。闭城门、宫门──

尖利嘹亮的声音，洪亮地传出大殿去。殿外又有宦官跟宣闭门之事，一波又一波，如同山谷中萦绕的回响。他隆重的丧礼便在这回音般的传唱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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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灵飘浮在大殿的上方，如一缕将逝的青烟，在悬梁间时隐时现。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却无人知道他还在这里。

她就在他的下方，率着即将继位的太子刘肇和妃嫔、皇子和公主们哭丧。她干号着，捶胸哭擗。皇子们顿足哭踊，形状悲痛，哭声震天。嫔妃和公主们同她一般哭擗着，泪痕斑斑。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着，雨僝云僽，寒风侵肌，令人望之生恸。昏昏沉沉的殿内，帘幔被寒风卷起，烛火明明灭灭，他看见她的身躯打了个冷颤，应是肌肤生寒了。

他飘落在她的面前，俯视她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的脸，如他生前一般清晰生动，呈现着梨花压雪般的美感。她身着斩衰之服，她是他的正妻，是他生前最宠爱的女人，可此刻，她也是殿中唯一没有流泪的人。

他在她身前坐下，平视着她苍白的脸庞，她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如此近的距离，他更清晰地看见她刻意装出的哭容，犹如她喉中发出的哭声那般僵硬虚假。

他对此并不意外，但还是能感觉到，心扉生痛。

原来纵是灵魂，心房也会有撕裂般的感觉。

阿姽阿姽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触碰她消瘦、憔悴的脸颊，就像捋起一捧莹白花瓣。可只能看见自己的指尖徒劳地从她面颊上穿过，摇摇晃晃，无法触及。

阿姽

他又能唤她的名字，只是，她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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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年仅十岁的太子在他的棺椁前即位，殿中进行了简单的即位仪式。此后，便又随着太后一同哭丧。后宫内眷及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跟着号哭，从宽敞的殿内至辽阔的殿外，到处皆是哭声。夜幕降临后的戌时，今日的哭丧终于毕了，太后在宫女葵的搀扶下，蹒跚地步向殿外。其他人匆忙地向她行了礼，有的退下了，有的还继续在灵前哭泣。幼帝紧随在她的身后，与她登上了同一辆车。

他们回到了长秋宫，又去了纤云院。

纤云院内，囚禁着她的妹妹窦贵人。她拔出了幼帝腰间的宝剑，亲手捅死了她。

鲜血飞溅，幼帝的尖叫响彻庭院。

他目瞪口呆，眼看着她将染血的剑从窦贵人的胸口抽出，窦贵人口中含血，扶着门棂摇摇晃晃地滑倒在地上。

你想给陛下陪葬么?休想!她对垂死的窦贵人恨恨地说着：我会将你埋在离陛下很远的地方。

他目中也涌出了泪，想要接住窦贵人仍在滑落的身体，却仍是徒劳。窦贵人睁着惊恐痛苦的眼睛，死死盯着姐姐，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前的伤口，鲜血汩汩地冒出，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衫。在她身后的黑暗角落里，被他亲手废为庶人的祢氏也恐怖地尖叫了两声，捂住耳朵。

她走了，带着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幼帝刘肇。

他陪在窦贵人身边，看着她在地上无力地伸着手指，在伤痛中做着垂死的挣扎。陛下陛下她睁着痛苦而空洞的眼睛，这般呢喃地念着。阿婳阿婳他又唤她，她却仍是充耳不闻。她听不见他。

陛下我就快来到你身边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却承载着能见到他的美好心愿。他也盼望着她能见到他。可还是不能。他看见死去的她变成一抹黑色的魂，游荡在纤云楼里，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但她仍然视他若无物。

庶人祢氏仍躲在角落里，呜咽地哭。而她怔怔地望着屋檐外阴沉的夜空。陛下你此刻在何处?你可还在这宫里?你可还好么?

我很好。你听得见么?

她听不见。

我想你一定很好。你是心系万民的圣上，被泽四方，恩深福重，崩逝后，定会龙驭宾天的。

闻言，他只有苦笑。

她大概万万想不到，如今他也如她一般待在禁宫里，并未龙驭上宾吧?更想不到，他就在她的面前，近在咫尺。

想来，他真的不是一个好帝王。